
和国内,尤其是上海地区的来访工作,激活了某些情绪反应,这让我开始寻找这些情绪的潜意识缘起。
来访者被封禁,被隔离,被某些粗暴、不公平的对待而生的委屈、愤怒、无助、羞辱感、抑郁…当然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接得住,这里本身就有很多here and now的困难。但还有一些明显属于过往的情绪被激活。我知道是这样,于是在个人分析中探索。 1. 被激活的家族”创伤“
在分析中,我发现,其实,这并不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听到被封禁、被隔离的体验。我七岁开始跟爷爷奶奶居住,接受其优良的熏陶和教育。但是,我接受的并不只是古文、英语以及心理学教育,我还听他们说起过很多与封禁、隔离、失去自由有关的事情。从1957年开始,他们就被组织去“劳改”和“再教育”,到了文革以后关牛棚、集中劳动频率则更高。而且过程中全不管饭,需要我当时年仅十几岁的父亲替他们“送牢饭”。
我当时读小学和初中。爷爷奶奶回顾起他们的那段岁月,让彼时的我感到困惑:他们都是非常受学生尊敬的老师、教授,我看到不断的有年龄比我父母还大的学生来探望、送花,那为什么当初,他们要被那样粗暴的对待,以至于在作为学者的黄金岁月中,几乎都丧失自由?被隔离在暗无天日中?后来我长大以后,因为喜欢而涉猎了大量历史,才知道当时他们被冠上的名号真的很多:“老右派”、“黑五类”,“反动学术权威”,地主成分,有海外亲属关系的“汉奸”…..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问我奶奶:那,奶奶你觉得你当时做错了吗?奶奶的回答我记得很清楚:“我小时候教你孟母三迁的故事,孟子说过一句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和你爷爷一辈子没有做过愧对良心,愧对朋友的事情,我有什么错呢?”这就是我的奶奶,一个体制,几乎花了三十年时间隔离她告诉她:你错了,你的存在/出身本身即是一个错,你认不认?
我奶奶的回答是:我俯仰无愧于天地和自己的良心,我哪里有错?
学校领导安排他和其他几个右派老师站在校门口,在学生入校的时候唱“牛鬼蛇神歌”自我羞辱。我奶奶说,她当时唱得特卖力特大声。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我要让学生看看,这一切有多荒谬。这些领导以为羞辱了我,但他们让学校最好的英语教师站在门口唱这种狗屁歌,几十年后那些学生反过头来想,就都会知道这些领导其实只是在羞辱自己。这次和国内来访的危机工作,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我的这些记忆。最开始我认为是我的家族创伤激活,但在系统的分析中,我发现并非如此。当我的来访者因物资匮乏,久被封禁,深陷抑郁,愤怒内转对准自己,以至于出现自伤或自戕想法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告诉我:孩子,你要知道,脆弱不是错,不自由不是错,匮乏不是错,俯仰无愧于天地和自己的良心,以不伤害他人的方式存在着,这不是错!他们用了三十年时间给我奶奶洗脑,不断”隔离“她,“再教育”她,想告诉她你的出身/存在,你的家庭背景,你资产阶级走狗式的专业所学,都是错!奶奶从未妥协过,我所见的她,真的一分钟都没有动摇过。她拒绝被罪人化,被病态化。所以今日的我,才有能量坚定地站在我来访者身边,询问他们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因为只有这个部分才是一个人尊严的底线,是各式运动,各种颜色的卫兵们夺不走的东西。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意义治疗学的创始人维克多.弗兰克尔,把这种独属于人的自由,称作“态度的自由”(attitudinal freedom)。
所以,通过和分析师的工作,我明白了自己被来访的封禁体验所激活的,不是我家族的创伤;而是我家族对待封禁创伤的一种态度:不光要活下去,而且要有态度,有尊严地,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下去。奶奶,谢谢你活了下来。谢谢你经历了那么多,依然决定做一个俯仰无愧的人。这让我内化了太多太多。隔离非常不好受,现实困难让人痛苦,情绪的折磨有时让人痛不欲生。但活下去就有希望,活下去,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告诉你的孙子,告诉你的孩子,告诉他们:你奶奶/爷爷我,不光活了下来,而且未曾妥协过自己的尊严。想象他们看你的样子,想象着一种生命和爱的力量被你的存在本身传递下去,不曾断绝,不要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