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我们会面对重要客体的丧失,丧失很难完全进行分类,我们姑且暂时分为两类:
(1)真实客体的丧失,指的是这个人从生理意义层面真正的死亡,这种丧失是真实的,这个人的肉体失去生命,一系列的丧葬仪式之后,没入尘土。其导致的结果各有不同,有的人面对真实客体的丧失,思索爱的客体不复存在,痛苦万分,经由否认、不可接受、情绪激烈再到慢慢接受此事实,慢慢放手,投入新的生活与新的客体之中;而有的人面对真实客体丧失,无法放手,意识层面接受无意识层面否认,最终导致的结果也许是牢牢将自我与此客体锁住,不予分离,无法真正将自我投入新的客体之中,也许会呈现自我内部的死寂感与忧郁感,自我的某个部分似乎被抽走,但个体无法知道被抽走的具体是什么。
(2)内部客体的丧失,真实客体生命依然存世,但对于此人内心世界来说,他已经失去了此客体,通常这种失去不是主动而是被动,我们也可以相信这种被动丧失通常与某些重要的生活事件相关联,由此产生强烈的被抛弃感,此被抛弃感如此令人难以承受以至于个体终其一生要去不断地重复做一些事情,甚至是疯狂的事情来甩掉,但此主体可能会陷入此种心理循环,“被抛弃——想要重新寻回客体——预期无法寻回——不断验证被再一次抛弃——依然无法放弃寻回,依然努力寻求”的关系轮回之中。那么,我们想去问,个体的这种徒劳的重复,他究竟想做什么?他想得到什么?他又想验证什么?他重复的动力是什么?他这么反复伤害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让我们回到弗洛伊德《哀伤与忧郁》这篇文章中的点睛之句,“人们永远无法心甘情愿地放弃一个力比多的位置。”我们假设在一个力比多的位置,不管是爱是恨,还是爱恨交加的位置,总之这个力比多的位置,是充满投注能量的,是充满情感浓度的,可以是母亲,可以是父亲,也可以是其他重要他人。这是一个有着依恋欲望浓度的位置,这也是作为一个个体,我们第一次把自己的某个重要部分不自觉地交给了这个位置,接着,突然有一天,真实的分离发生了。为什么要强调真实这个词?想象中的分离与真实的分离,就如同想象中的灾难与真实的灾难一样,它们意味着完全两种不同性质、不同强度的体验。想象带来焦虑,真实带来创伤。
那么,当这个真实的分离发生时,对于个体来说,通常是被动发生的,在某一刻,真实的分离发生了,这个分离需要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在时间上构成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当然我们没法精确的衡量到底是三五个月还是上年数的时长,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个时间足够长到让被分离的个体感受到:那个人是不是不在了,然后那个人真的不在了。情感层面上,从焦虑到绝望,可能两者充斥再到可能以后者为主调。其二,在空间层面,要有物理距离上的分离,在知觉、触觉层面被分离开来,怀抱的温度以及手掌的爱抚不在眼前,无从从身体上进行感受,只能靠想象来维持。当这两个维度同时存在,被抛弃感的主题便会浮现,真实的分离就此发生了。
当个体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的放弃一个力比多的位置,却要被动接受一个力比多位置的失去时,个体要怎么办呢?特别当个体还是一个年少孩童时。如果个体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寻找生存下去的途径,生存下去的途径有两个方向,一是向内找寻,二是向外找寻,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两种方式毫无疑问都是有效的,同时我们不能忽略一个重要的点,真实的分离发生了,但个体没有真正的进行体验。所谓的体验是什么,很难用只言片语去界定,如果粗略一点地概括,体验是人类对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有了在情感上有恰适且相当浓度的感受,并且在思维层面对事件有较为确认的认识和命名,我认为情感和思维的经历这两个层面是缺一不可的。而且,这种体验毫无疑问是需要精确性和细节性的,如果只是普遍意义上的粗略体验,是较为肤浅的,越为深刻的体验,越是存在于时空中的某个短暂的片刻,某个极具细节性的经验场景。
个体面对真实分离,要生存下去的途径之一,向内找寻,可能会发展出一种较为崭新的自我来保护受伤的自我,这与温尼科特说的虚假自我与真实自我(winnicott,1955)类似,温尼科特(1955)指出,当环境不足够好的时候,个体的真实自我就不会得到发展,取而代之的是个体会发展出一个虚假的自我,来适应环境中的失败,真实自我藏匿起来在深处,虚假自我保护了真实的自我,与此同时,真实自我因为缺乏真正的经验而得不到发展。常表现出来的虚假自我,如智力代偿,个体会智力超群地去完成学业、工作上的任务,这种智力上的目标感与能力感可以将个体的关注力有效转移,但随之而来的风险是,如果有一天智力往前遇到了阻碍,无法再获得以往成就,个体停下来,那么人生的抓手在哪里?同时,真实自我得不到真实体验,无意义感也会日趋强烈,甚至形成个体生活的底色,并且,当个体带着虚假自我进入亲密关系的时候,分裂感以及对于真实自我被发现的焦虑与恐慌也会伴随左右。
没有个体只会纯粹的向内找寻途径,通常个体也会向外探寻新的客体,寻求新的依附。这里就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如果个体未曾真正经验真实的分离带给其的真实感受,以及明白分离带走了什么亦留下了什么,分离这件事情本身是意指其何,进入关系后,个体通常会陷入既寻求又丢弃、既焦虑又渴望、既信任又怀疑、既安全又绝望的分裂感之中,一刻天堂一刻地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由此会产生一个困惑,为什么这么痛苦,还会去重复这样的关系?个体在这种重复中,可以享乐吗?他是否乐在其中?他是否从中获得了一些存在的重要时刻?他要证明客体终究会如第一个客体一样离他而去吗?这是否是他自我实现的预言抑或是投射性认同?不管其背后动力如何,目的如何,意向如何,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点,个体似乎有一种拉力,在把他拉向一个点,一个时刻,一个笔划,一个瞬间。
这个点,这个时刻,这个笔划,这个瞬间,是分离的那一刻吗?好像是的,是分离前的那一刻吗?好像也是的。这里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复原。分离的那一刻,复原。这提醒我们去思索,为何很多病人要反复再体验创伤?因为他们要在创伤里体验自己没有被创伤,在毁灭中体验到自己没有被毁灭,在分离中体验自己没有被分离。似乎他们的最大梦想是:分离前的客体,复原;分离前的生活,复原;分离前的自我,复原。正如有些临床个案会表述到:“有时候我会体验到一些非常幸福的时刻,那个时刻我就很想死掉,那么这些时刻就会永久地保存下来了。”杀死是为了保存,杀死也是为了抹掉被分离的自我的那个部分,保存快乐的时刻,结束痛苦的时刻。